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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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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 朕少有大發脾氣的時候。若是去問朕的任何一個大臣,他們估計都會真心實意地回答, 最好在朕真正發怒前把事情辦好, 要不然……根本沒人想知道下場,更別提把下場這個詞用來形容自己。

秦王曰,天子之怒, 伏屍百萬,流血千裏。雖然朕還沒到一怒便令天下血流漂櫓的程度,但踏平回紇這話也不是光口上說說。畢竟,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準備朕早就做了。

故而, 朕左等右等,仍舊沒等到回紇可汗阿史那魯賀親自前來, 此事委實令人驚異。準確描述, 等回紇使團第二次抵達時,他們帶來了可汗阿史那魯賀的人頭……

呃,不對,現在是前回紇可汗阿史那魯賀了。

這一招誰都沒料到, 滿堂上下都是倒抽冷氣聲。朕不動聲色地觀察諸人神情,心道回紇求和的這招簡直夠上了釜底抽薪的級別。“你就是頓英?”

回紇使團以宰相頓英為首。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就是魯賀的叔父,同樣姓阿史那。

“回陛下, 臣就是頓英。”留著絡腮胡子的男人恭恭敬敬地拱手。

因為那些胡子的存在,朕一直很難從面容準確判斷回紇人的年紀。但聽聲音、還有朕所知道的回紇貴族族系, 頓英應當比魯賀還年輕些。“魯賀可汗這是怎麽回事?”

頓英又是一拱手。“魯賀可汗妄測陛下監修運河、無暇他顧,不顧上下反對,一意孤行,出兵侵塞。臣等屢勸不聽,直至屢戰屢敗。前幾日,得聞陛下聖諭,魯賀可汗心知天命不可違,便畏罪自縊了。”

聽他這麽說,朕不免多看了那人頭一眼。斷口處整整齊齊、毫無淤痕,神色也還算平靜,根本不見吊死鬼該有的青黑面色及長舌。魯賀怕不是在睡夢中被誰砍了腦袋吧……

雖然朕覺得頓英做這件事的概率挺高,但朕沒有理由替魯賀叫冤。本來朕也覺得不能再讓魯賀繼續當可汗,不管誰替朕徹底解決了這個問題,朕都得感謝他幫忙。“既然魯賀可汗已然身死,那現今回紇可汗是誰?”

“回陛下,暫時是臣。”頓英回答了一句朕已有所料的話,而後深深拜地頓首:“今可汗初立,臣親自來告,垂發不剪,待天子命!”

這態度,比魯賀乖覺一百倍都不止。雖然魯賀可汗身上也有父皇親賜的可汗名號,但差距依舊很明顯。“朕可以封你。”朕慢慢叩擊桌面,“但你得先詳細言明侵塞其中的來龍去脈。”

頓英便一五一十地道來。可以想見,魯賀在其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如今他已被殺,更是把黑鍋都背盡了。

說實話,朕相信頓英反對魯賀攻打本朝;而相比於之前,朕更關心之後。“那就是說,自你之後,回紇世世代代都不會再與本朝為犯?”

“臣願對蒼天起誓!”頓英立刻就道。

回紇人以天為尊,同樣也敬奉蒼鷹為神靈。頓英這麽說便是立了毒誓,但朕可不想要毒誓這種虛無縹緲的玩意兒。

見朕故作沈吟,謝鏡愚適時地接過話頭:“宰相所說的話,我等自然很願意相信。尤其是陛下,更不想要看見邊疆連年烽火。只不過,陛下近日多次親臨戰場,目睹我軍或傷或亡,實在於心不忍。”

頓英立即聽出了言下之意。“即便魯賀可汗身死,他所犯下的過錯還是回紇的過錯。此次橫塞、定遠軍中傷亡,回紇願以金銀貂皮盡數償之。”

幾個將軍聽了這話,原本橫眉怒目的表情總算緩和了一點。但很顯然,戰敗方光賠償損失是不夠的——

謝鏡愚頷首。“宰相如此有擔當,謝某相信宰相抱著莫大的誠意而來。”接著,他又話鋒一轉,“只是謝某不知道,宰相要如何保證回紇之後都不會再與本朝為犯?”

這問題就有點刁鉆了。時人許諾總愛用生生世世;然而,一個人一輩子能堅守承諾就不錯,又如何能保證子孫也信守同一承諾?

頓英果然有點猶豫。但他明顯有所準備,因為他的猶豫並沒持續太久。“謝相必然知曉,延陀不事大國,以自取亡,其下駭鳥散,不知所之。”

這事兒確實人人都知道。延陀汗國本是隴右北面小國,因著連年犯邊,早些年就被父皇同回紇聯手滅了。當然,那時候的回紇可汗是魯賀他爹、也就是頓英他哥。

見謝鏡愚點頭,頓英繼續說了下去。“後有匈奴,亦然如此。有此二者前車之鑒,我等絕不願重蹈。今魯賀可汗身死,實屬咎由自取。”

頓英不厭其煩地舉了三個例子,後面跟著的肯定才是最重要的部分。朕用眼角餘光瞥了瞥謝鏡愚,他立即心領神會。“哦?”他故意稍稍拖長尾音,“謝某聽宰相此言,可是有深意得很哪。”

“深意不敢當,但謝相料得不錯,臣確實有一不情之請。”頓英說著,又朝朕磕了個頭。

到這當口,朕已經隱約察覺了頓英的意思。“說。”

頓英第三次俯首。“回紇各有分地,願歸命陛下,請置周官。”

聽到回紇想要並入我朝版圖,堂上倒抽冷氣聲此起彼伏,比之前看見魯賀的人頭時還厲害。趁頓英還沒擡頭,諸臣迅速地交換眼色,各個驚詫不已。畢竟按正常邏輯,不是再多賠點錢、就是嫁個女兒和親什麽的,直接就來“求統治”的確實罕見。

謝鏡愚也趁此機會,給朕遞了個“臣已經為陛下唱完了白臉”的目光。朕回以一個幅度輕微的點頭,便開口問:“宰相所言為真?”

“天子面前,臣必不敢信口雌黃。”頓英道。像是察覺到了諸人的詫異,他又接著解釋:“況且,多年前,匈奴對我部常有打壓;若不是陛下令人滅之,臣等又如何有今日?臣聽聞中原有句古話,滴水之恩當湧泉以報,臣深以為然。”

這話確實有點說服力,朕又做出一副沈吟的模樣。雖然朕嫌棄回紇地方苦寒,可若是他們主動俯首稱臣,那……朕還是能笑納的。但當然,事情不能搞得像是朕非常想要。“諸位愛卿,頓英宰相的話,你們也都聽到了。有沒有人有意見?”

回紇歸順意味著從西受降城到中受降城乃至東受降城的北部邊疆都能安寧,顯然不可能有人反對。慕容起還收斂點;反觀程定中,他是個直性子,臉上已經顯出喜色。要不是看在朕還沒給定論的份上,他怕是要高興瘋了。

“既然大夥兒都沒有意見,朕就準了。”朕道,“宰……不,可汗這就起身罷。”

頓英聞言大喜,依言站直身體。

“就如謝相所言,你等此來確實抱有莫大的誠意。朕便賜阿史那頓英為回紇懷德可汗,兼左驍衛員外大將軍。”

聽得朕這麽說,頓英立即又跪了下去。“臣謝陛下封賞!”

但朕的話還沒說完。“眾卿聽令——即日起,以回紇諸部所在,置瀚海都督府,府置都督,州置刺史,府州皆置長史。都督、刺史,皆給魚符。另,為便使臣和官員往來,從關內修建驛道至回紇諸部。”

話音未落的時候,滿堂就已經嘩啦啦跪了一地。“陛下英明!”

頓英說到做到,當日就留下了他先行帶來的金銀貂皮,又立即返回去取不足的部分。見他如此,朕估計著今後每年都用不著愁貂皮了——這玩意兒制成大氅,比尋常衣物暖和許多,正可以當冬衣賜給年邁或者有功的臣下,以示恩寵。

回紇之事至此告一段落。

十二月初,朕已有打算返回興京。距離元正大朝不足一月,也該是回去的時候了。只不過,大戰告捷、吐蕃歸順,意味著大部分兵士可以解甲歸田,受降城的慶祝活動日以繼夜,氣氛熱烈得朕都有點不舍得離開了。

像是發覺了朕的想法,在臨行的前一夜,謝鏡愚邀朕去城外走走。此事可遇不可求,朕欣然答應。

因為朕換了簡單束冠和暗色大氅,一路並未被誰註意。待到出了城門,朕才發現,原來外頭已經燃起了一堆一堆的篝火,兵士們痛啖鹵肉,暢飲濁酒,天南海北各道珍重。

朕站住腳,遠遠地望著那些或笑或哭的人。“這和朕之前想的不太一樣。”

“陛下之前想的是什麽?”謝鏡愚輕聲問。

“朕以為……”朕道,覺得自己似乎也被那種別情帶得有些低落,“他們會更高興點。”

“能夠回去見到父母妻兒、鄰裏鄉親,他們當然都是高興的。”謝鏡愚為朕解釋,“但征戰多年,能活下來的人,也都是經歷生死的交情。”

其實不用他說,朕也明白,可知道和見到是兩回事。朕沈默下來,挨個兒打量那些黝黑的臉膛。或大笑或流淚,或年輕或年長,盡皆不同;但相同的是,每張臉上都滿是對未來的期望。

不知何時,不知何人,率先唱起了戍歌。原先遠遠地聽不清,不一會兒就蔓延成片——

“遣長軍,種四荒;守八方,拓遠疆……”

這簡直和謝鏡愚之前描述的情形太過相像,朕聽得幾乎出了神。最近的一堆篝火邊上,有個少年模樣的人唱著唱著,忽而嚎啕大哭起來。“俺不走,俺就留在這兒!”

“別置氣,花大,”邊上有人安撫他,臉上也掛著發亮的淚痕,“咱們好不容易能回去了……”

“俺就不走!”那少年哭著叫嚷,嗓門卻蓋過了其他所有人,“若是大夥兒都走了,誰又來做這守荒拓疆的活兒呢?”

沙似雪,月如霜。毋需吹蘆管,望鄉不歸鄉。

作者有話要說:

猜這位是誰?【這問題很簡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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